語言學習
駱芳美
家父生長於日據時代的臺灣,從小學到大學皆接受日本教育。因此臺語與日語成為他們慣用及熟悉的語言。但是當他從日本醫科大學畢業,回到臺灣工作時,臺灣已重回祖國的懷抱,且政府正大力提倡國語文的應用。
用慣了一種語言,突然要重新學另外一種語言,對成年人或老年人來說是相當困難的。當時的父親從參加民眾服務社的「注音班」開始,聽說很多人參加幾次就放棄了(家母就是其中的一個),但父親卻堅持到底。之後,我們兄妹相繼進入小學就讀,我們的國語課本及國語日報等補充讀物,也同時成為父親學國語的最好材料。從小學到高中一本一本我們已唸過而丟棄的國語課本或課外讀物都被父親撿了回來,並視為至寶的保存並認真的讀著。
印象裡,他常常一早醒來,彈過鋼琴後就拿著課本念念有詞,看到好的文章就把它背起來。我們還小時,他常會求教於一些在小學教書的朋友或當時在中學教書的妹妹幫他矯正發音,或拜託他們將課文或好的文章錄成錄音帶,他可以反覆的聽。等我們漸長後,他開始求助於我們,希望我們兄妹輪流聽他背一篇文章,或改他寫的作文。也因為擔任家長會長及因熱心參加救國團活動被選為指導委員的緣故,因而常遇到需要上台致詞的場合。在語言學習上,讀、寫可能較容易,要說出來且是很正式的致詞實在是相當大的挑戰。但我印象裡父親似乎從來沒有畏縮過,頭幾次他是請人幫他寫稿並錄音,然後他反覆的聽並背頌起來。漸漸的他嘗試自己寫稿然後請人幫他修改後,他再背起來。現在即使有些場合來得太突然,讓他一點都無法事先準備但又非講不可時,他也可以卽興演講了。
我們這一代,從小就接受中文教育,中文是我們熟悉的語文,所以總是體會不出爸爸學習中文的困難。當爸爸在中文學習上需要我們協助時,兄妹三人總是互相推來推去,找不到理由者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幫著爸爸,而且總是拖拖拉拉的。但爸爸不會因為我們的不耐煩而放棄學中文的心志。他的哲學是:任何一個會講中文的人,都是他的中文老師。所以即使這些兒女們偶而耍耍大牌,或之後兒女個個離鄉赴外地求學或工作,也不至於影響他中文的學習。
自從來美國求學後,英文不再只是課堂上的一門課,而且是每天主要的溝通工具,聽、說、寫英文更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逃都逃不掉)。出國近三年來,在不斷的面對新語文及新文化的衝擊之中,我終於比較能夠體會爸爸在語言學習上的心情。尤其是,當我有一腦子的想法及一肚子的感受卻找不到一個適當的英文字可以表達;或我說半天的英文卻見對方仍一臉疑惑時,真恨不得對方聽懂中文或最好變成中國人,好讓我可以用中文說得暢快,也因此讓我更佩服爸爸在語言學習上的決心與毅力。而每當面臨這種因語言上的困難所帶來的挫折感時,爸爸這種努力不懈的學習態度總帶給我很大的鼓勵。
在教會牧師的鼓勵下,家姊與家父合作將留日社會學家吳主惠博士的日文著作「啟示錄註解」譯成中文並已出版出書。這本書可以說是他多年來他中文學習所繳出的一張成績單。也讓我體會到「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的道理了。
謝謝爸爸以他最平實的生活為他女兒樹立最好的學習榜樣。在他今年的生日,遠在美國不能與他過度生日的我,願以此文獻給我這位雖已坐七望八,卻還不斷在學習的爸爸。爸爸!讓我們一起加油!
本文登載於1992年11月12日中央日報華人天下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