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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吳鳳」---神話與事實之間(3)


 


                               駱芬美 


                               銘傳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副教授


 



算起來,吳鳳只是嘉義地區(在大清帝國下的台灣的嘉義)的一個擔任「通事」的公務員(從事的事務與番地商業、貿易、利益有關),雖然是「因公殉職」,但是應該也不會知名到讓清朝的官方史書,去替你作什麼忠孝、節烈等的傳記。所以翁佳音教授認為,在清代統治時期的台灣,吳鳳並不像後來的日治、國民政府統治時期,那樣的家喻戶曉。[1]


 



 


也就是因為吳鳳的故事「神話」性太強,又沒有太多可考的文獻,因此在1980(民國69)7月,陳其南教授就發表了一篇〈一則捏造的神話--「吳鳳」〉[2]之後,才開始引起各界的討論。甚至在1985(民國74),吳鳳廟擴建落成時,還發生了有幾位原住民前往抗議的事件。[3]那究竟有沒有吳鳳這個人?(我要先賣個關子)


 


因為說起吳鳳故事的起源,還是得從吳鳳廟開始,所以就從吳鳳廟的建造來探究起。這個應該分幾個時期來探討:


()清朝統治時期


剛剛提到吳鳳廟中的故事,記載到「(原住民)設祭壇祭謝吳鳳聖德,各社並埋豎圓石,使後世子孫遵守,革此惡習(殺人砍頭)」。看起來開始祭拜吳鳳,應是在吳鳳因公殉職之後,由阿里山的原住民開始的。


再按嘉義縣文化處的資料,則說:已知最早的吳鳳廟起源於嘉慶25(1820),由當時的通事楊秘在通事公廨(吳鳳的辦公室)改建為祠廟,鄉民俗稱為阿里山忠王祠。


阿里山原住民的祭拜方式,是「埋石」,按陳其南教授的觀點,他說:「原住民沒有建廟的觀念和技術。」而之所以祭拜吳鳳,按咸豐五(1855)年劉家謀《海音詩》,內有詠吳鳳詩,附註〈成仁事蹟〉。[4]其中提到吳鳳死後「社番每於薄暮,見鳳披髮帶劍騎馬而呼,社中多疫死者;因致祝焉,----」,這段敘述,顯然讓傳說本身增添了靈異、神怪色彩。我們可以推斷,人們因為敬畏鬼神和超自然現象,而產生了迷信或信仰,於是「誓不敢於中路殺人」、「社人春秋祀之」的情形也因而產生了。[5]所以,薛化元教授就說:「是由於吳鳳死後發生災癘,以為是吳鳳鬼魂作祟,故立誓埋石祈求吳鳳勿再降災。而從史料中,無法得到原住民是由於受到吳鳳捨生取義的精神感召,因而不再馘首殺人的推論」。[6]


至於這座位在嘉義縣中埔鄉社口村的吳鳳廟建造時,距離吳鳳殉職之時,已經過了五十一年。[7]


至於「阿里山忠王」的封號是始於何時?按連橫《台灣通史》(是在1918年完成的)卷三十一〈吳鳳列傳〉所載:「(指原住民)尊鳳為阿里山神,立祠禱祀,至今。入山者,皆無害」;後在連橫曰,則說:「光緒中,其後嗣請列祀典,嘉人士亦以為言,未成而遭割台之役」。[8]原住民尊吳鳳之說,已如前言,僅是埋石。至於漢人,應該只是「說說」而已,並未有呈報之舉。在網路上《二魚的古蹟歷史建築之旅》部落格,有篇〈再見吳鳳廟〉,該文作者提到「(連橫)以漢人的沙文主義,認為鄒人接受漢化,『立祠禱祀』是稀鬆平常的事」。至於漢人,中國古代君王對領土和人民,擁有無上的權力,祠山川也當然非皇上不可。漢人在清領時期應該不會尊吳鳳為阿里山神,那可是殺頭之罪。更何況廟在社口,當年的番社在觸口,都在阿里山下,(這裏離阿里山大約還有70公里之遠),發生在山下的衝突,如何就成了阿里山神了?該文的作者認為,清領時期的漢人之所以祠吳鳳,純粹希望他的神靈保佑鄉人的安居樂業。[9]


看來,吳鳳的故事,在清朝統治台灣的時候,還僅僅是流傳一個嘉義地區阿里山下的「傳說」而已。至於「阿里山忠王」的封號,可以確定不是清朝皇帝封的。那是如何來的,嘉義縣文化處的解答,就是「鄉民俗稱」。


 


在清朝統治台灣的時候,「吳鳳」還僅僅是流傳一個嘉義地區阿里山下的「傳說」而已。


接著,到了------


()日本統治時期


這就要從日本發現阿里山說起了。明治33(1900),日本殖民政府殖產課的小笠原氏發現了阿里山大原始林,進而展開調查。由於豐富的資源引起日本朝野的注意。因此也接觸到了阿里山地區的原住民鄒族。


明治37(1904),台灣民政長官後藤新平於前往阿里山地區視察,由於並無遭遇原住民的襲擊、騷擾,甚至鄒族人還幫助日本人修路。在詢問之下,他才知道吳鳳其人其事。除了過祠弔之[10],另外還派同行的伊能嘉矩對吳鳳之事加以考察,但並無刻意大加宣揚吳鳳的事。


明治39(1906)吳鳳廟在大地震中傾圮。嘉義廳長津田義一,因著對吳鳳的事蹟甚感興趣,於是「輔助其祠宇管理人之議,釀資以新建其廟」。大正2(1913)在日本政府的資助募捐下重建,並由第五任臺灣總督佐久間左馬太擔任落成祭典的主祭。因此,翁佳音教授說。現今吳鳳廟的規模是可以說是日本人建立的。[11]


津田義一廳長,對吳鳳的事蹟熱心探索、調查,邀請後藤長官撰寫碑銘,即大正1(1912)〈阿里山通事吳元輝碑文〉[12](這個碑現在還立在吳鳳廟的右側牆邊,不專程去找,就不會發現。碑上的文字都很模糊了。



 


原來擺放這個碑的位置,現在是蔣中正總統提字的碑。據說是寫「毋忘在莒」,不過現在也模糊了)


 


 



 


另外,津田義一廳長還請中田直久為吳鳳立傳,即1912《殺身成仁通事吳鳳》[13]


 


其實,在當時就發現關於「吳鳳」的資料很少。僅有成於光緒20(1894)年倪贊元輯《雲林縣采訪冊》打猫堡、兇番,附〈通事吳鳳事蹟〉[14];另外則是找到吳鳳的「武冠軍服像」與「吳府中王神位」、「皇清阿里山通事安撫效吳諱鳳公神位」等神主牌。[15]


因此,在日治時代就有人懷疑「吳鳳」是否存在?後來,當時的日本學者尾崎秀貞才從文獻中找到前面有提到的那本劉家謀的《海音詩》,內有詠吳鳳詩,附註〈成仁事蹟〉,該書成於咸豐五(1855)年;比剛提到《雲林縣采訪冊》還早。後來又發現重要的證據是與吳鳳相關的三件契約被發現[16]契約一、二現存於嘉義縣中埔鄉吳鳳廟裡頭的史蹟陳列館;契約三則見於伊能嘉矩《台灣文化志》。至此歷史上真的有吳鳳這個人嗎?的疑問,至此終於可以肯定的說:台灣歷史上真的有吳鳳這個人。[17]


日治時代,日本人還認為吳鳳的傳說有助於殖民官僚的「殺身成仁」、「奉公無私」等皇國精神。因此,文部省就在1913年將吳鳳傳編入教科書。自此以後,凡是日本政府所控制的殖民地區學童都能讀到這一課。(據說當時的韓國就有)


吳鳳的故事,在當時成為詩人吟誦、學童歌舞的對象。甚至用來表揚優良公務員的代稱,例如東石地區有一位日本警察森川巡查,對村民很好,就被渲染成日製版的「明治吳鳳」。


 


更由於昭和五年(1930)10月末霧社事件發生,所以在193012月出版的三浦幸太郎所寫的《義人吳鳳》一書中,強調「番人」的「兇殘性」,以及強調吳鳳是如何的聲淚俱下,勸諭「番人」不要獵首,並讚美吳鳳是「東方的基督」。[18]


而在吳鳳廟方面的建置,很巧合的是,昭和6(1931)再次修建,且擴充為拜殿、正殿與兩側廂房之規模,還有廣大的庭園,落成時第十四任總督太田親來祭拜。(可見有意擴大吳鳳傳說的影響力)


而在這一次的修建後,當時的嘉義郡守佐藤房吉寫了〈改修吳鳳廟碑記〉,其中有了「阿里山忠王」的尊稱。前面所討論的「阿里山忠王」的封號,應該是在這時候出現的。(至於他是何所本,應是受連橫《台灣通史》(是在1918年完成的,在日本官方說法的基礎上寫成的。)的影響。[19]


昭和6(1931),嘉義中學校長三屋靜撰〈吳鳳傳〉,並由教員編成舞台劇,昭和7(1932)年電影故事片《義人吳鳳》也發行上映,甚至流入日本內地。


可能是因為,吳鳳故事成了日本推展「殺身成仁」、「奉公無私」等皇國精神的好教材,所以在日本統治末期,日本推行的皇民化過程中,在一連串排除的台灣民間信仰時,吳鳳信仰是不被排除的。


 


按翁佳音教授的論點,他認為:大部份吳鳳傳說的情節,都是在日治時代已鑄造完成了[20]而陳其南教授則認為,日本人的種種舉動與政治意圖脫離不了關係,日版的吳鳳仍是個「捏造的神化」[21]


 


吳鳳故事成了日本推展「殺身成仁」、「奉公無私」等皇國精神的好教材。特別是在193010月末霧社事件發生後,日人一方面強調「番人」的「兇殘性」,更讚美吳鳳是「東方的基督」。


而到了------


()台灣光復之後


 


在台灣光復之後,首任的嘉義市長宓汝卓,也如當年的日本人一樣,熱衷於徵詢耆老,並歷訪吳鳳後裔,進而強調說:其事蹟「均係事實,而非傳說」,並呈請台灣省政府予以表彰,理由是「為激發一般公務員捨身從公的熱忱」;並稱誦吳鳳是蔣總統「力行哲學」的實踐者。[22]


為了強化吳鳳的影響力,1946(民國35)年國民政府為了紀念吳鳳捨身取義,將阿里山鄉改名吳鳳鄉;為持續加強吳鳳故事的教化作用,將吳鳳故事編入小學《國語》與《生活與倫語》課本。


同時也拍攝了故事片《阿里山風雲》(1950(民國39)年,萬象)、《吳鳳》(1962(民國51)年,台製),以為宣傳。(我們所熟悉的「高山青」這首歌,就是當年《阿里山風雲》的主題曲)(至於在吳鳳廟中所見慈眉善目,穿上儒裝的形象,應是光復以後重塑的。而電影中,像聖誕老公公般的紅衣紅巾白馬的樣子,就成了吳鳳在大家心目中的印象了。)[23]



 


 


一些公私立團體也配合宣傳,嘉義市有吳鳳路,學校有創辦於1953年的吳鳳中學,後改制為商專、工專,今名吳鳳技術學院。


在廟的部份,1953(民國42)年,嘉義縣長林金生重修了吳鳳廟,增拜殿、碑亭,以及頂部五岳朝天式封火山牆的三間三柱三卷門樓,蔣中正總統題贈「捨身取義」橫匾;


 



 



1954(民國43)考試院長賈景德撰碑「重修吳鳳廟碑」。(這個碑至今仍然完好矗立未受到破壞)


 



 


 


1974(民國63)年在東廂闢吳鳳陳列室。殿中懸有國民黨大老孫運璿、邱創煥和林洋港的贈匾。
    民國74(1985) 增建了後殿及廂房。並擴建為紀念公園,漢寶德設計監造,加入了崇仁館、尚義館等靜態、動態陳列館及根香廳、益智館與管理中心,完工後,也和縣內所有三級古蹟一樣,都趕上了當年1127日內政部的第二批公告。


 


就在吳鳳廟擴建的(1984 (民國73) 年左右),台灣的原住民運動興起,認為「吳鳳神話」扭曲了原住民形象,剝奪原住民歷史詮釋的權利,因此,破除「吳鳳神話」是運動初期的重心。就在吳鳳公園開幕的同時,鄒族青年在靜坐抗議。1988(民國77)年林宗正牧師率領數名原住民青年以電鋸拆毀嘉義車站前的吳鳳銅像,同年教育部長毛高文下令刪除小學課本裡的吳鳳故事。1989(民國78)31日內政部將吳鳳鄉改為阿里山鄉。「吳鳳神話」破除了,憤怒似乎平息了。[24]


 


其實,吳鳳傳說的最大爭議,就是在他故事中關於「殺人」「獵首」的爭議。


 


剛剛提到原住民的抗議!前面我引述吳鳳廟中關於吳鳳生平的介紹中,即使是在2010年的今天,還是以「山胞」稱之,然後仍在說他們「殺人」的陋習等。我在學校講中國歷史提到「王昭君」的故事時,有留意到大陸蒙古昭君廟前的解說員,都解釋王昭君當年是為了雙方和平,心甘情願的嫁給匈奴。(如此說法,按大陸說法是可避免傷害同胞的感情)


另外,我在網路上所讀到的〈再見吳鳳廟〉文章中,看到作者的一段論述,深有同感,轉述在此。他說:蒙古人最痛恨岳飛的《滿江紅》中的「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那幾句詞。漢人從不想明白蒙古人的想法,只會覺得岳飛已死,只是首歌,有何關係?當然,如果承認內蒙,漢人愛怎樣唱,他們也不痛恨,當漢人將內蒙視為國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將蒙古人看作同胞,這樣的歌就很不尊重。而在台灣,當漢與原住民分界的時候,祠吳鳳,神化吳鳳,那是各自表述,誰也不管誰。但開山撫番以後,既然要納原住民之地入版圖,要納原住民為子民,卻是這樣聖化吳鳳,不是侮辱,就是挑釁。[25]


 


所謂「此一時,彼一時」------該如何將吳鳳的故事述說下去,大家應該好好想想了!


走在2011年的吳鳳廟,看著那一個個歷代政要的匾額石碑,想像著它曾有的風光歲月,對照著今日的寥落。我那已經退休的老公,似乎更能體會「吳鳳」此刻的心境,他說:「原來當『神』的,也有退休的時刻。」








[1] 翁佳音〈吳鳳傳說沿革考〉《異論台灣史》台北:稻鄉出版社,民國912月初版一刷,頁229




[2] 陳其南〈一則捏造的神話--「吳鳳」〉《民生報》七版,1980728日。




[3] 翁佳音〈吳鳳傳說沿革考〉《異論台灣史》,頁227




[4]劉家謀著,連雅堂校《海音詩》,收錄於台灣銀行經濟研究所編《台灣雜詠合刻》,台北: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195810月,頁31




[5]黃宏文《吳鳳和廖添丁傳說之人物形象比較研究》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民國996月。P.22




[6] 薛化元〈吳鳳史事探析及評價〉《台灣風物》32期,(1982),頁70




[7] 薛化元〈吳鳳史事探析及評價〉頁71。載「三十一年」應是誤寫的。




[8] 連橫《台灣通史》卷三十一〈吳鳳列傳〉台北:眾文圖書公司,頁899-900




[9] http://www.wretch.cc/blog/doublefish2/9918924(2010/11/21)




[10] 中田直久《殺身成仁通事吳鳳》東京:博文館,大正元年(1912)1015日初版,頁66




[11] 中田直久《殺身成仁通事吳鳳》東京:博文館,大正元年(1912)1015日初版,頁67;翁佳音〈吳鳳傳說沿革考〉《異論台灣史》,頁230




[12]黃宏文《吳鳳和廖添丁傳說之人物形象比較研究》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民國996月。P.27




[13]中田直久《殺身成仁通事吳鳳》,此書前45頁為日文,其後則是漢文翻譯。




[14]倪贊元輯《雲林縣采訪冊》第二冊,台北:成文出版社,19933月台一版,頁169




[15]翁佳音〈吳鳳傳說沿革考〉《異論台灣史》,頁230




[16] 見黃宏文《吳鳳和廖添丁傳說之人物形象比較研究》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民國996月。P.17。契約一、二現存於嘉義縣中埔鄉吳鳳廟裡頭的史蹟陳列館;契約三則見於伊能嘉矩《台灣文化志》(下卷)東京:刀江書院,19651025日復刻版,頁679-6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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